記何采柔個展《數數》:意念從未靜止/瞄準秩序的空隙
Author: 趙俐雯, 2023年08月04日 08時59分
評論的展演: 何采柔個展《數數》
上次觀看何采柔的作品恐怕有10年之久了,同樣是炎夏時節,畏怯走進市區好地段的藝廊,迎面而來的是色調高度飽和,俏皮裡叛逆不羈的動態影像與平面作品。記憶不全,僅存片段而強烈,不知道是否有所誤植的視覺印象:派對場景有著大面積亮黃、生日帽、濃豔欲滴的櫻桃、人身動物頭(不確定是不是馬)、滿頭滿臉的奶油,母愛的禁錮感。甜美順應僅是能耐,封藏著隨時想吶喊衝撞的氣盛、混雜著哀傷的嘲諷,兩者相互作用,與抑制的家庭氛圍相抗衡。其中流露的訊息,像是種表白:「我有能力配合社會期待與體制,將一切展演得有條不紊。但這並非理所當然,在『我』表層之下的真實,是超乎眾人所認識的樣態。」像是措手不及忽然變質的夢,像是發生在樂園內的抗議遊行。喧囂而緊湊。
這次的展間,整體而言卻極簡到近乎冰冷。
入口〈20200529〉白襯衫胸前口袋的手機發出穩定的「喀、答、喀、答」,讓人想到電影《塔爾》(TÁR)女主角夜半起身打開櫥櫃看到兀自左右擺動的節拍器。響徹展間的像是麻木推進的時間步履、嚴格精算效益與生產力的監督者,又或者是定時炸彈的漫長倒數。電視播映〈屈光度〉朦朧影像,左右有規律地移動,瞪視模糊的線條過久,也不禁困惑起自己是否置身在永無開敞出入口的旋轉門中心。直到有人影從螢幕右端向左行走,向上捲起,發現眼前是屋內,有白衣黑褲的長馬尾女子正拉起窗簾,窗外是高樓,遠方有山。一切戛然而止,如一則濃縮的寓言。被生活旋轉、難以產生判斷定位的觀看視角,一重還有一重重,不明介質的後頭是家屋(或樣品屋),家屋的窗後頭是其他屋宅與天空,其他屋宅也嵌有窗戶,不同角度的視線可能迎向彼此在空中交錯卻無從知曉。
這個試驗性質濃厚的把戲,讓觀者掂量反思自我的侷限。特定的位置只能帶來特定的理解,宏觀或全面並不真能落實。
走入第一個展間,最引人注目莫過於衣著正式如指揮或服務生、行禮如儀、戴著白手套的襯衫女子,左右推拉有滑軌的霧面玻璃門,是為〈幕後的〉。奇怪的是除了一開始女子面容清晰,接續卻魔術一樣怎麼移動屏障都是覆蓋,間接的存在,朦朧的方格顆粒感,讓觀眾心生懸念:「究竟要不要真正打開呢?什麼時候能接觸呢?明明推開了,為什麼還不清晰可見呢?」由此明白其指涉的「幕」或許目的不是「揭掀」,而是在不斷穩定的推移與動作中,服務於神秘感、營造「產生層層疊疊距離的介質」,而非服務觀眾的期盼。
〈顫抖的風景〉系列有大及小面的歐風精緻手帕(#1、#2、#3)、貼滿筆電外殼標語貼紙的布面,品牌字樣模糊、圖樣重疊,像通了電或浸了水,即使物件平凡流露出居家氛圍,恍惚的樣貌卻讓人開始懷疑起神智,或者作為實體的眼前世界。還有一道道漸層灰黑橫條白底布面窗簾下方露出一雙白鞋(#4,彷彿下一處黑暗房間〈Vera X Diary〉的預告),像失敗的躲貓貓,也或者是刻意躲藏是為了被找到的反轉。為什麼風景在顫抖?那是來自外力的搖晃又或者是內在狀態的投射?顫抖的模糊狀態,或能延伸到極度興奮、無助恐慌、暈眩失神或半夢半醒,當所有堅實的並不消散,只是無法聚焦,處在「能清楚辨識其存在」與「糊成一片失去指涉意義」之間,要如何停止與復返原狀?更進一步探問,保持原狀及平穩,是重要的嗎?又或者不張揚地隱藏在夾縫,並且保持移動才是生活的本質?
另一頭的牆,是裝在托特包內〈在水中數數〉的小螢幕影片,光線灰暗,人物是一位被從側臉拍攝的馬尾女子,間或發出奇異的彈舌音,像水滴落在池子,像數羊,也像人體模擬節拍器,與門外的〈20200529〉機械節拍相互呼應。
白色空間中央,擺著最不顯眼的〈Momentum〉。那是一張長方椅,一端有著堆疊起的深色牛仔褲,從豎立狀(與椅面呈直角90度)一件一件上半部偏斜凹折下去,直到完全平貼在椅面。乍看總會心一笑,聯想到家中那張承載數件衣物重量的椅子。momentum原意為動量、驅動力,同件硬質地長褲的疊加,可以想像成一個人從直挺挺站著到向後彎腰半躺在椅背,又或者是從仰賴支撐的狀態漸漸獨自站穩。
那是無數個瞬間(mement)重複累積所形成的景觀,又或者是一躍而起/向後仰躺的步驟拆解?為什麼旁邊留著寬敞的空白處,是有待陪伴,還是做為空白的示意與對照?仔細思量,如果展監所充斥的聽覺刺激標記了時間的流逝,那麼我想〈Momentum〉就是將時間視覺具體化的結果。那之中且承載或洩露了一個人可能的意志。
白色區域的展品表現了如常裡冒出一絲懷疑猶豫的落差與不對勁。不甚嚴重的微小瑕疵,試探局部的形變有多大程度能影響秩序。推開沉重的門,進入〈Vera X Diary〉暗間,卻猶如步入劇場。在高低不等的螢幕/木板之間觀者像靜止的表演角色,或區位錯置的觀眾。深入其內,直橫錯落的螢幕播映著完美如樣品屋的畫面,不同的室內角落。
展間從光亮至黑暗的安排,恰如劇場觀眾魚貫入席、表演工作者最後預備到正式開場的亮度變化。不過,比起用晝夜比擬兩區,對我而言更貼近的感受是「表裏」:外顯及內核。
日記本身具有個人意義的私密性,沒入黑暗的觀者,也被賦予了受邀窺探的資格。在前往〈Vera X Diary〉展間時,不免疑惑,究竟誰是Vera X?映入眼簾的又是身穿白衣黑褲的馬尾女子,她就像易裝百變的人物角色,接受作者任意編排與情節安插,貫穿小說的同時,凝聚成為所有人的化身。亦如日本綜藝節目《超級變變變》快速轉換場景的黑影工作人員。她是唯一的角色,是作者的創造或替身,是觀者的投射人形。她是她,是「無」,也是全部的「我們」。
日記是當我們遭逢事件、對世界產生情緒感受、想要留存回憶到未來所訴諸的紀錄載體。那之中的內容,只要對書寫者個人產生意義,就得以成立。很顯然〈Vera X Diary〉規避掉以文字陳述與指稱的親密感,而是再度打造空間裡的空間,行動裡的行動,均勻分布的畫面動作,顯示閃現的節奏都經過布局與計算——就像演員上場前得經過反覆排練,確保萬無一失,影像還能夠再度剪輯——這亦是一種展演,密布暗示與線索,一切都奠基在行動、物件與人體所共構的關係。而透過這想像其中的關係本身,就是觀者共同經驗Vera X所記下的日常,汲取影像意義的路徑。
在總長12多分鐘的「日記」現場,8台螢幕打破了舞台的框架,紛陳並行,卻由於家具物什都能被輕易歸屬在屋內,而不會湧現違和感,只是像偶然有了機會,打開了每一道(也可能是不同)極度整潔的中產階級家屋的門,或同時看到數個角落(這不免帶點監視/監控的意味了)。馬尾女子不疾不徐安靜的收納折疊自己,無論是躺平於狹窄的嬰兒床底、流理臺下方、層板、衣帽間、神龕下、溜滑梯下;如〈幕後〉般藉由材質各異的門阻隔了鏡頭,也隔絕了觀眾;讓柔軟的布巾、窗簾遮蔽自己;最後走到陽台,面對鏡頭,操控降下自動條狀百葉窗從頭到尾掩覆全部(某種程度也呼應了〈顫抖的風景#4〉還有最開頭的〈屈光度〉)。
觀看時,我猜測動機:如果隱匿是最終的目的,為什麼要讓觀眾看到過程?這樣難道不會有點明知故犯或無濟於事嗎?不過現在回想起來,或許過程才是真正目的,藏匿只是衍生的效果。藏匿的前提來自環境與人體的雙重參與,善於察覺空隙與移動鑽身。沒有一個片段散發出慌亂,人的姿態篤定、穩當、緩慢、眼神不迴避鏡頭,甚至端正嚴謹。面對不同環境或物件,人趨近、踏步、接近,蜷縮、蹲踞、低伏、趴跪、關掉水龍頭,融入其中,像是成為物件,或者在空間的變幻裡展現肢體的可能性,封藏保存自己,消失於他人的視線,於此禁絕被觀看,在平緩的動作夾帶著異常感。但剩餘的我們,無意間成了共謀遊戲似的知情者。
〈Vera X Diary〉讓我想到中國作家王朔的小說《看上去很美》,住在育幼院的小男孩主角方槍槍,敏銳早慧的心緒:「每到這時候,我就在心裡縮成一個零,對自己說:變。希望地上裂開一道縫;周圍的人被風刮走;當一棵樹、一塊磚頭也比當人強。」
在展覽現場我記下:「一連串的刪去法、生活的側面。凝視的我們又是什麼?這就是我們想要置身其中的生活嗎?是不是世界蒙蔽了我?不為了復刻真實,而是要領略真實世界的縫隙,那樣的縫隙可以塞進一個人類的形影,就像意會到噪音裡的和諧、翻轉後水面恢復平靜卻什麼都發生過了的突兀全知感,我想那是一種見證。」某種反差的張力讓我後來也想到Bjork〈It's oh so quiet〉。
Count除了按照順序數出數字,另義則是夠不夠資格被納入的那種「算不算數」,評估有沒有意義與重要性的詰問。我想Counting的現在進行式,就是何采柔走過外放與滿溢膨脹的憤怒和恨意,越過時光飛梭的隧道,冷冷向觀者拋擲出來的俄羅斯娃娃。從時間到空間,由外而內,由光亮到黑暗的迂迴交付。幽微而高明地擾動觀者心中,在困惑與空白間反思我們與自身,我們與生活,我們與世界的關係。
只有秘密可以交換秘密(語出詩人夏宇)。終有一日,或許我們會彼此相會在那白色方桌之下,無比安全的黑暗裡。